01. 夜
掀開棉被,臥房的主人翻身下床,找尋桌上的水罐與水杯。月光從窗簾縫隙溢出,像頑童掙脫束縛般偷溜進來。
冰冷的水入喉,紓緩了過度激昂的情緒。即便12月隆冬,里斯仍不需要暖水壺,就連睡覺也是一層薄毯就足夠。
他一面飲盡杯中水,一面將窗簾揭開。今晚天氣令人驚訝地好,白天依然蒙著一層雪雲的天空,到了半夜竟全數退去,露出明晃晃的圓月。冰凍的空氣讓窗子上的水珠結成霜。殘雲有些圍繞著月亮,有些則零星散布在夜空中。
乍看之下像是那輪明月也被冰封了。
將空杯隨意一放,重新躺回床上卻怎麼樣都毫無睡意。索性拉開窗簾讓那通透的光芒全部映照至室內。那是一種明亮卻不灼傷人的亮,是彷彿母親撫觸,溫柔的注視——儘管他對母親的記憶是很薄弱的。
那天也是這樣,無雲的夜晚,夜空的顏色是黑天鵝羽翼的墨黑。不過少了月光的照明,取而代之的是火把的橘紅。
「快!趕快!」
「能拿槍拿劍什麼的通通都帶上!這裡留幾個人守著就好!」
午夜時分,卡南的街上卻喧騰著。自從傍晚接獲靠近城鎮的森林中有魔物出現的通報,鎮上的守備隊早已全員出動,不過聽說這次的魔物更兇殘,連富有經驗的守備隊都招架不住,只得趕緊召集更多男丁前往支援。
十六歲的里斯也跟著身為守備隊隊長的父親去了,原本像他這種「不成熟的小毛頭」只負責搬運武器重物、跑腿等工作。可當大家漸漸發現這次的魔物不似以往那樣能輕鬆解決,隨著傷者的倒下,連里斯這樣年紀的少年都被當作替補隊員上陣。
「喂,里斯……」與他同行的是隔壁藥房的男孩,不同於里斯的沉著緊繃,圓滾滾的臉顯得非常恐懼,因氣溫冷的發紅的手更是緊緊掐住里斯的。大人們全都潛到更深的區域尋找遁逃的魔物,不時從遠處傳來的低吼聲讓夜晚的森林更添恐怖。
「走吧。他們大概需要幫忙。」忽略同伴的嗚咽,里斯提起長刀,拉著對方往森林深處走去。
大人們究竟往哪裡去其實並不是完全沒線索,就著一盞提燈,可以瞥見草地上點點血跡。像童話中的兄妹撿拾麵包屑一樣,跟著血跡走便可得知大略位置。最先遇到的是傷兵,從他們口中問出父親還在更裡面,里斯沒作多想地繼續前進,留下害怕的同伴。
往前進,野獸的氣息便越來越明顯。里斯一邊暗自訝異自己毫無畏懼之感,雙腳卻是仍不停歇的跨步。憑印象判斷走到森林的底層,四處探尋有無人煙。右手緊緊握著刀不放。
背後忽然刷的一聲,樹幹折斷的爆裂聲朝他襲來。猛然回頭,看見父親正背對自己,儘管舉著武器,面對這龐然大物也只能節節敗退。
里斯想上前加入廝殺,腳卻像生了根似的牢牢釘在地面動彈不得。以前遇到的頂多是些怪異的兔子蝙蝠之類的小動物,沒見過如此具有威脅的。那是一隻有著狼外型的怪物,不過是用兩腿站立,而且足足有一般成人的兩倍高,似人似獸的外表看起來格外可怖。森白的利齒彷彿可以直接撕裂肉體,異常的紅眼睛與低吼則顯示牠被嚴重的激怒了。牠的毛皮上處處滲血,持續打鬥到現在已有狼狽之態。
父親沒有發現自己就躲在一旁的樹叢,他正專心對付眼前的魔物。以劍架開朝臉上揮來的利爪,趁牠往後躲也順勢將劍鋒往脆弱的腹部刺去。怪物哀號了一聲,搖搖晃晃的後退幾步,倒在地上不動了。
「有個守備隊隊長的父親」,里斯一直引以為傲。這份工作並不支薪,反正這種心情也無關金錢:父親在打鐵舖裡的報酬已足夠應付家庭開銷。尤其在母親逝世後,家中人口只有父親與他,能省則省的生活過起來倒也不像想像中那樣難受。真有什麼意外,左鄰右舍互相幫忙一下也是可行的。但里斯慶幸自己並不是那些得經常接受,而是給予別人幫助的那一方。
倒在地上的狼人掙扎了幾下便沒再動,里斯也從樹林裡現身,以簡單的手法幫著父親療傷。除了驚訝,心情的放鬆也讓父親那張總是嚴肅地板著的臉露出一絲微弱的笑容。「你怎麼在這,里斯?沒受傷吧?」
「沒有。」搖頭;在父親的控制下,戰鬥範圍已經縮減至最小。
「那我們回去吧。」
事情就是那樣發生了,迅速得讓人來不及反應。本已嗚呼著倒下的狼人又搖搖晃晃的站起來,勉強回過身卻仍沒能阻擋攻擊的父親揮下一爪。被剮下的臉頰皮膚隨著狼爪揮出的弧線飛散,鮮血立刻從傷口湧出。
捂著一側臉的父親跌坐在地上,努力的想要爬起來。但狼人的動作比他更快,陰森的利爪已經先一步舉起,彷彿從沒受過傷似的比先前更粗暴地攻擊。
『這些突發狀況發生時,過程是極迅速的,有時就連訓練有素的隊員也無法及時應變。』
『那該怎麼辦呢?』
耳邊同時響起了曾經聽過的故事。守備隊的副隊長巴克和父親是老友了,只要日子還算平靜,父親總是邀他來家裡,小酌一兩杯,老人談天般地一同回憶以往,那個還沒有渦的時代。
巴克偶爾也會不請自來,家裡永遠歡迎他的到訪。不過父親不一定能抽空親自招待,這時里斯便會代替父親簡單的給客人準備飲料,甚至坐下來聽巴克給自己講述那些作戰的故事。有次巴克提到計劃以外的突發狀況,里斯忍不住出聲打斷。
『沒辦法,做任何事情都是有風險的。何況加入守備隊的人,都有一定的覺悟,不是嗎?』巴克說完笑了笑,喝完手中那杯茶。
當時巴克臉上的笑容有些奇怪,彷彿還藏了什麼秘密沒說。里斯將它解讀為憶及那些再也見不到面的隊友,或許堅強如巴克的人也會陷入記憶的流沙。而直到現在,里斯才弄懂粗獷的巴克,那樣的笑容也是有著不同的意義。
他什麼也不能做,僅能瞪著微愣的眼看著殺戮進行。鮮血飛濺著落到地上,帶著黏性的液體因踐踏而產生那絕不可能錯認的聲響,一切的一切都刺激著里斯的視覺與聽覺。
負傷的怪物氣燄卻仍是那麼地囂張。彷彿今日在牠的爪下,這群弱小的人類只會變成果腹的食物。
比起遠處傳來的痛苦叫喊,震耳的魔物吼聲還更有威嚇感。濁黃眼珠盯著自己,狼人的步伐搖搖晃晃,但那利爪可千萬大意不得。里斯緊繃的後退幾步,連眼睛也不敢眨一下。
旁邊受傷的父親突然呻吟一聲,無力的手臂動了一下。不知為何,一股怒氣從心底橫生。那感覺來得快又急,在他意識到以前就已出手,大腦彷彿不是自己的。
提著的長刀殺了出去,第一下便直攻魔物的心臟位置。在牠嘶吼著揮出爪子時敏捷地躲開,就著敵人的姿勢,執起沾血的武器迅速往狼的頸項砍下。
里斯只記得自己十分用力,集中了全身所有的力氣,雙手又痛又麻。那像是拿刀敲到一個非常堅硬的東西,魔物醜陋的頭顱硬是讓他砍斷,發出一聲響徹天際的哀鳴後倒下,終於死了。
無法思考,腦袋嗡嗡作響,自己過了好久都無法回神。
「里、里斯……」最後是父親氣若游絲的聲音喚醒他。
「扶我、回隊上……」
他急忙過去把父親扶起,讓父親的重心靠在自己身上,架著他一拐一拐的離開。
「做得很好……我的兒子……」
即使微弱到幾乎要模糊在背景的風聲,里斯還是能從父親的語氣中聽出那一點驕傲。
「謝謝父親。」咬了咬顫抖的唇,又補上一句:「但若不是您的幫忙,我一個人絕無法打倒牠。」
「不。」
「作為、一個初學者……你算是相當不錯了。」脫力卻仍執拗地要把話講完,父親這樣逞強的個性似乎被不少人批評過。
「往後……也可以……靠你了……」
(TBC)